先前,徐相的得意门生醉后当众轻薄了一个小宫女,那丫头隔日便被发现在井里。一石激起千层浪,本就对徐相不满的言官纷纷上谏,要求严惩那人。
可徐相和贵妃轻而易举就化解了皇帝的怒气,此人非但毫发无伤,反而被指派了个好差事,离京暂避风头。
遑论这回对方是徐相的外甥,锦仪卫指挥使呢?
只能说命中遭此劫难……
宝枝正是倍感心酸,忽地看见乔鸢拎起裙摆,朝后殿角门奔过去。
看着那一抹水红色宫装消失在角门处,宝枝人已经吓傻了。
她印象里,小主子自幼身子不好,受不得风晒不得阳,故而国公爷和世子都颇为宠溺。小主子虽然偶有娇纵,却从没闯过大祸,连世子爷都笑谈说她“最懂得分辨利弊的”。
可现在,她居然弃了唾手可得的逃跑机会……宝枝过于惊愕,一时愣在了原地。
乔鸢听着刺耳的哀泣声,心中又怒又怕。但,她的脚步没有停下。
她踩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,穿过寂静废弃的阆苑,朝着醉酒发疯的董兴而去。
夜色沉沉,远处传来了御林军巡逻的动静。
乔鸢顾不得许多,加快了步子,几乎是冲了过去。
静谧的深夜里,朦胧清辉落在她身上,映照着她鬓角的薄汗,她乌黑的发髻被枝桠挑散了,随风飘动,像深潭划开的涟漪。
一直站在高台上远眺的裴珩慢慢眯起眼,垂眸看着那飞扬的乌发,连同水红色的裙摆一齐消失在宫墙之后。
乔鸢跑到角落里,上前抓住了小宫女的手腕,使劲全身力气,将她从董兴手里拽了出来。
“大人您醉得厉害了,奴婢扶您去醒酒。”她退到一旁,捏着嗓子,躬身行礼。
今夜为了顺利逃出,乔鸢早已换了宫女的装束,面上厚涂了一层脂粉,又故意将面颊画了几道疤痕,若非凑近细瞧,不会轻易被认出。
董兴瘫坐在地上,摇摇晃晃的,低着头看了看手,好像还不太明白手里的柔软怎么突然不见了。
迟了半晌,他才蹙起眉头,瓮声瓮气道:“唔……不必了,爷没醉。”
“那您稍等片刻,奴婢去唤人来照顾您。”乔鸢也不敢多留,拖着那小宫女慢慢往后退。
小宫女吓得浑身打颤,手指死死扣住她的手腕,抓得她臂上一疼。
外面宝枝也已经跑了过来,上前搭了把手。虽然董兴尚未得逞,但那丫头已经衣不蔽体浑身淤青。乔鸢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,给她裹上。
宝枝扶着小宫女先走一步,乔鸢留在最后,忐忑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董兴。
她抿紧了唇,正要离开阆苑,忽见董兴撑着地起身,趔趄往这边而来。
乔鸢头皮发紧,急忙推搡了一下宝枝。
身后凌乱沉重的脚步声,裹挟着浓烈的酒气,震得她心尖发颤。
不等她再迈开步,胳膊已经被董兴牢牢抓住——
“慢着。”
乔鸢小脸煞白,僵硬地停住。后背凝起的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去,像毒蛇缓慢地爬过,寒风涌进衣裳里,她打了个冷颤。
男人高大的身影从后面侵袭过来,似暗夜里蠢蠢欲动的野兽。
“你是哪个宫里的?”董兴手上力道重了两分,嗓音莫名有些兴奋。
乔鸢极力遏制住指尖的颤抖,慢慢转身,垂首应道:“奴婢是太子殿下的近身宫婢。”
“胡说!”董兴冷笑了一声,“太子不近女色,绝不会让宫婢近身服侍。”
许是醉得凶了,他吐字不清时像野兽发出的乱嚎。
乔鸢心底诧异了一瞬,思绪飞转,忙又补道:“奴婢是今日才分到东宫的……”
董兴眉头舒展两分,目光赤/裸/裸地在她姣好的身段上流连,盯着她垂落的乌发间露出的半截玉颈,咽了咽口水。
清晰的吞咽声,令乔鸢感到无与伦比的恶心。
他突然收紧了掌心,勒得乔鸢下意识痛呼了一声。
“抬起头来,让爷瞅瞅……”他贪婪的目光,如脏污的烂泥印在她脖颈上,黏腻恶心。
四周寂静异常,唯余枯树枝桠在冷风中晃动的沙沙之声。
乔鸢手心浸出一层冷汗,心跳猛地加快,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。
却在这时,废弃的阆苑门口响起一声极低的轻笑。
“董指挥使,好雅致。”
含着笑意的平淡声线,令乔鸢本就苍白的小脸愈加发白,唇瓣瞬间毫无血色。
裴珩负手立在门前,视线缓缓扫过二人,最后停在董兴抓着乔鸢的那只手上。
他慢慢攥紧了拳头,手背上扎进的寒冽冷意,忽然变得刺痛。
董兴也看到了裴珩,登时酒醒了一大半。
见他只是立在那里没有走过来的意思,董兴忙跪地下去,只说自己在这里看到了迷路的小宫女,正要送她回去。
末了,他歉意道:“不知是殿下宫里的人,倒害殿下烦心了。”
裴珩浅浅一笑,盯了董兴片刻,随后温声道:“那,孤还得多谢董指挥使仗义相助了。”
董兴心绪不宁,慌得话也接不上,只一个劲儿说自己醉酒头晕,误入此地,阴差阳错下才遇到这小宫婢。
他骨子里本能地想逃,真切感受到无法以言语描述的恐惧——
裴珩想杀了他。
倘若说,方才他还怀抱侥幸,想着不过区区宫女,太子怎会介意。现下,仅是对上裴珩眼底毫不掩饰的冷意,他便生出了战栗,满脑子春色霎时消退,再次闪现出他曾在诏狱见到的血腥场面……
他跪地了半晌,突然朗声道:“对、对了,舅父先前说有事说与我听,恕小人先行告退。”
裴珩终于掀起眼,颔首笑道:“既是徐相的叮嘱,那便先走吧。”
看着董兴踉踉跄跄离去,乔鸢总算松懈了精神,这才察觉到浑身全是冷汗,风一吹,冷得直打哆嗦。
她压下眼中错愕。
按理说,裴珩对董兴不该有方才那样深的恨意。那是她都不曾感受到过的骇人压迫,好似凶兽亮出了尖锐獠牙,阴狠碾碎了猎物,令她汗毛倒竖。
而在提到徐相后,裴珩态度转变之快,让她更为诧异。
但眼下乔鸢无暇深想,敛了思绪跟着裴珩回东宫。
他起先步伐并不快,只是如常慢行。但渐渐的,步子越来越慢,乔鸢只顾着埋头走路,冷不丁倏地撞上了他坚实的后背,蹭花了面上的厚妆,露出原本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