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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样……也好。

  “过来。”男人低沉的嗓音将乔鸢从乱麻似的思绪里拉了回来。

  她拎着食盒,浑身僵硬地挪着步子,慢慢靠过去。

  许是嫌弃她走得太慢,裴珩忽地起身,从案桌后走了过来。

  冷风飒飒,烛光晃了两下,他的身影也随之扭曲了一下,比他面色更沉的,是那双漆色的眼眸,像望不见底的深渊。

  男人嗓音低哑,“有话问你。”

  乔鸢刚想开口,寒气一激,忍不住咳了几声,喘了口气才轻声道:“殿下想问何事?”

  裴珩伫立在案桌前的角灯下,垂眸看着她手里紧攥的食盒。

  “还没用膳?”他忽地开口问道。

  乔鸢努力地分辨他眼里的情绪。可那双眼眸里头除了漆黑的深渊,什么波澜也没有。

  直至这时,乔鸢好像放下了纠结。她心想自己大约是做不成委曲求全的小可怜,只能顺着他的态度,彼此当做无事发生。

  这般想开后,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轻松了几分。

  “我先前病得厉害,胃口不大好,所以……”乔鸢将食盒举高了一些,“殿下要吃些什么吗?”

  她长长的眼睫浓密而卷翘,微微垂眼时,光斑透过睫毛轻落在皙白的肌肤上,愈加显得楚楚可怜。

  裴珩没有回话,稍稍侧身,朝案桌上的舆图抬了抬下巴。

  “你且先用膳。”裴珩立在桌前,忽然抬眸,“但,你要随时答话。”

  乔鸢行至案桌前,将食盒放下。她抿了抿唇,颔首道:“殿下尽管问罢。”

  裴珩将舆图展开,眼睛却下意识睨了她一眼。

  便见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,又看着她取了勺子搁在碗上,再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松子糖,递进嘴里,一直紧蹙的眉心才舒展了两分,唇角弯起,露出餍足的小表情。

  裴珩哼了一声,“晚膳吃糖?”

  乔鸢睁大了眼,立即捂住了嘴,囫囵应道:“不是,嘴里发苦,我特意问长顺要的……”

  她两边香腮鼓起,说话瓮声瓮气的,像是吐字不清的孩童。

  裴珩神色拇指和食指慢慢捏紧了舆图,捻了几下,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。

  “糖,全部拿过来。”他勾了勾手指。

  乔鸢惊诧地看着他。

  但她很快敛了神色,把那小盘松子糖递上去,认认真真说:“听闻殿下也没怎么吃东西,先垫垫吧。”

  裴珩气极反笑,冷淡的面色终于裂开了点缝隙。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乔鸢见他欲言又止,目光游移不定,好半晌才嗫嚅道:“挺甜的,殿下要不要尝尝?”

  裴珩抬眼,就看见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握紧了筷子,夹起了一小块松子糖,慢慢地递了过来。

  他视线慢移,落在她的手指上,就见纤长的莹润细指夹紧了筷子,手腕却在轻抖,那块松子糖将落未落的,摇摇欲坠。

  像她眼底的故作镇定。

  半晌,他将笔搁下,沉声道:“河州朝天阙,画错了。”

  乔鸢愣了一下,那块糖倏地掉下来,落在盘里,发出脆声。

  裴珩搁下笔,身子微倾,从她手里接过玉箸,扔在盘上,指腹抹了点清水,然后按在她额上。

  寒凉的冷水浸进额上的伤口里,乔鸢疼得眉眼一拧,低低惊呼了一声,捂着额头后退了半步。

  “清醒了么?”裴珩望着她,眸色沉沉,唇角稍压下去,“一整夜心不在焉的,不如现在便让你去诏狱和你父亲团聚?”

  湿润的冷意一点点透进伤口,激得乔鸢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
  她终于将脑里的混沌尽数丢开,将目光落回到桌上的舆图上,应声道:“殿下方才说什么?我去过朝天阙,怎会画错呢?”

  北境三州地势险要,山脉连绵蜿蜒数万千里,其中河州雍州交接之地的朝天阙,乃是峭壁洞开的一条中山峡谷,高如天门,雄奇秀险,终年云翻雾涌,甚为壮观。

  年幼时,父兄曾在河州驻军戍边,乔鸢去探军的时候,兄长特意带她去了朝天阙,指着山壁中高耸入云的洞门,说:

  “那里就是大魏北边最要紧的边防要塞,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。若是此处失守,北狄铁骑就会渡过祁兰河,长驱直入,宛如一把钢刀直指京城。”

  彼时才几岁的乔鸢懵懵懂懂,只记得绝壁千仞之间,那一眼望不到顶的洞门,像是耸峙在天地间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
  “三个月前,朝天阙已经夷为平地,此路不通了。”

  裴珩淡淡瞥了乔鸢一眼,用狼毫笔敲了敲案桌边沿,说:“河州失守后,肃义军退至朝天阙时,炸毁了此路。乱石崩裂堆积如山,已经无法行军。”

  半晌没听见回应,裴珩抬头时,就见乔鸢捏着衣摆怔愣出神。

  乔鸢只轻轻一瞥,就匆忙挪了眼。她低下头,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进掌心,脸色微微发白。

  肃义军统帅,正是她的兄长卫鸣。

  原来,哥哥死在了朝天阙。

  他拿自己的命,堵住了北狄南下的路。

  乔鸢忍了又忍,眼角终于泛了红。她掐了自己一把,上前一步。

  长案一侧右上角摆着方砚台,墨条搁在上面,浸得池中墨色浓郁。

  乔鸢提起笔,沾了沾墨,然后在图纸上重重落下一笔。画上的朝天阙三个字立即被墨团遮掩,四周晕染开来,最终化作了一小团墨迹,连小路蜿蜒的曲折都看不出了。

  她怔怔望着纸上模糊的一团,长睫上的泪珠忽然抖了抖,落下几滴。

  “这样就对了。”她嗓音低低的,好像只要咬字再重半分,就要把眼底的泪珠儿全震落下来了,“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?”

  裴珩薄唇紧抿,显然也想起了个中缘由。

  他嗓音不自觉软了两分,“想收复河州,需得另行择路,所以……才需要舆图,将山脉中的险峻路线找出来,你明日再仔细想想。”

  乔鸢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却见裴珩忽地从袖中拿出一方雪帕,扔了过来。

  “手擦干净了,再去用膳。”

  乔鸢怔愣着不知反应,裴珩走到她面前,将她紧扣的掌心掰开,再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着手指,把她指间沾染的墨汁一点点擦拭干净。

  指尖被滚热的暖意裹住,他干燥的指腹和柔软的丝绸在她的指上来回摩挲。

  乔鸢想挣脱,偏又挣扎不得。却见他忽然抬腕,捏住了她的下巴。

  不等后退,那灼热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她的唇。

  干净修长的食指强势地破开了她的贝齿,忽然送进舌尖的热意,让乔鸢浑身僵硬。

  她按着桌沿的手惊得往后猛退,“啪”地一声,将玉箸碰落在地上。

  舌尖上的酥脆香甜刹那蔓延开来,驱散了唇齿间的苦涩。

  他好像……给她塞了一块松子糖。

  等裴珩一松手,乔鸢慌忙后退,落荒而逃。

  初转身时,还是低着脑袋慢慢挪步,离得稍远些,她抓紧了食盒的提手干脆小跑起来,头也不回地推开了藏书阁后殿的门。

  寂静的殿内,她离去的脚步声久久未散。

  浓郁夜色中,凉风吹来,吹散了遮月的厚云,一抹朦胧清辉从窗外洒进来。

  裴珩随手拾起桌上的雪帕,放在鼻下低嗅。

  她身上惯有的清甜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,既熟悉又异样。

  他慢慢蹙起眉,将帕子拢紧成一团。

  也不知是那一双清湛的泪眼,还是方才指尖触及的柔软,让他素来平静的黑眸里浮现几缕波澜。

  还有一丝心烦意乱。

  乔鸢刚回到暖阁,立刻爬上榻,钻进被窝里,搂着暖手炉,蜷成一团。

  “他干嘛啊……”嘴里的糖块还未化开,她闷闷地嘟囔。

  甜味缓慢浸进了齿舌间,她眼睛仍是酸涩,回想起裴珩说的话,心里刀割似地难受。

  兄长死在了朝天阙。

  父亲与母亲鹣鲽情深,只余她和兄长两个孩子。因着父亲常年在外征战,她小时候是被兄长带大的。长兄如父,卫鸣疼她护她,从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。

  乔鸢眼睛黯淡下去,她闭了眼,好似又回到兄长出征前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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